人文西陵

让生者重新审视生命本身
来源:转载      发布时间:2018-06-15
死亡,是永恒的寂静。
当一具尸体横陈在前,失去生命体征,任何人的本能反应是逃——逃离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场,逃离这扑面而来的腐臭。
唯有法医不能撤场。人人避之不及的腐臭,对他们而言蕴含着很多信息。
细细甄别这种信息加上鉴定出来的其他证据,终将帮助人们还原案发现场,让事情真相得以“澄清”,让逝者“说出”致死的原因。这正是法医存在的意义。
瘀痕、创口、损伤、尸斑……冰冷的实验室内,刚刚进入职场的黄平谈及这些术语时还有一丝兴奋。而多工作了几年的张建华,却从一次又一次尸体检验中,体验了更多的人生感怀。
上海市光复西路1347号。中国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所在地,这里是全国10家国家级司法鉴定机构之一。这里共有六名从事尸体检验、鉴定的法医师,每年承接逾1000件案件。尸检,这个令常人望而生畏的名词,却是他们的日常工作。
克服常人不敢逾越的心理障碍,体会常人难以承受的死亡之撼,走近他们的生活,也从另一个角度,让生者重新审视生命本身。
尸体是会说话的
这是一具放置了两年的尸体。
由于冷藏不当,表面已经尸蜡化。颜色发褐、组织浸软、其味难当。
这是硫化氢的气息。想象一下:一千只臭鸡蛋被倾倒在腐败的奶酪上是什么味道!闻到这股味道时,黄平只感到一阵难以自控的恶心从胃里翻出,“不好,要吐!”。
但是他只能咽下去,拼命吞一口唾沫,然后快步跟着前辈蹲在水泥地面上开始检查尸体。
尸体的脸还是那么年轻,这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与一个陌生人的口角,最终会引发一场让自己赔上性命的打斗。尸体历经当地几级公安部门鉴定,法医们对死者致命伤形成原因意见不统一。有的说是死者自己失手刺向自己,有的说是对方刺伤致死的。由于事实不清,现场又缺乏目击证人,“解谜”的重任落在法医技术鉴定之上。
尸体是不会说话的。但是法医将运用各种相关技术知识,让尸体“开口说出”真相。
黄平记得,那一天在简陋的山区殡仪馆。窗外雨下了又停。窗内,鉴定人员仔细查看尸体的致命创伤,并对尸体进行系统解剖。结合当地原始尸检记录、询问笔录、现场勘察等卷宗资料,最后,法医们得出了让当地办案机关和当事人信服的鉴定结论。
做完尸检后,当他和同事坐进当地公安的警车上时。他们身上沾染的难闻味道,让车上的警察都忍不住缩起了鼻子,只是出于礼貌忍住不说。
虽然看到了对方的表情,可是黄平却浑然不觉任何异味了。“当看到被此事折磨了太久的当事人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和业内同仁的一致认可时,觉得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
没有硝烟的战争
事实上,尸体的气味或者形态,对于这些自大学时代就接触解剖的年轻人来说,并不是最大的障碍。更大的难题来自能否从堆积如山的材料、照片、证据中抽丝剥茧找到线索,从而找到真正的死因、判断出准确的损伤时间、以及致伤物品。
1247年,仵作宋慈编写完成世界历史上第一本法医学著作——《洗冤集录》,书的开头写道:“事莫大于人命,罪大莫于死刑,杀人者抵法故无恕,施刑失当心则难安,故成指定狱全凭死伤检验。倘检验不真,死者之冤未雪,生者之冤又成,因一命而杀两命数命,仇报相循惨何底止。”
“如果说普通医生帮助的对象是病人,那么我们帮助的便是死者。”张建华法医说,“我们不仅仅要看手里的解剖刀握得漂亮不漂亮,更要在思想上握紧一把刀,能透过繁乱的表象剖析出最终的真相。”
他记得一次去一户失火的农家做现场鉴定。死者是住在这间农舍的年轻女人。一切看起来是一个意外:厨房失火、引发煤气罐意外爆炸,正在卧室熟睡的女人被大火夺去性命。
但是在现场鉴定时,张建华发现:死者虽然肢体烧焦,但是身上有锐器致伤痕迹,在检查其支气管时,发现支气管内并没有碳末的粉尘。拨开种种迹象,最终发现死者是在被大火烧及之前,就已经被锐器致伤休克。这场大火,不过是凶手欲盖弥彰的掩饰。
那一刻,张建华意识到,法医手中拥有的武器:刀和锯、切片和化验、显微镜和放大镜,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尸体本身的机理变化,有时透过显微镜,他们能最直观地触摸到作案手法的凶残。这是一场在实验室发生的战斗,安静得没有硝烟,可面对的敌人却是人性中的邪恶。
但每一次打赢这样的战争,黄平都很激动。
不久前,某市一对老夫妻暴毙街头。经过当地公安部门鉴定,两人身上并无疑点,可能是死于疾病。尸体送来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法医们却从老人不寻常的死亡状态中发现疑点。经过彻夜的分析鉴定和几轮毒化物筛查,最后发现老人死于氰化物中毒。将鉴定结果报送当地公安部门后,整个案件的侦破方向随之调整。最后警方在老人家中几粒不起眼的胶囊里发现毒物,几乎成功遁形的凶手就此不再能够逍遥法外。
这份破开迷雾的快感,让年轻的黄平欢欣雀跃,“我就说嘛,一定是毒死的!”
死并非生活的对立面
但年长他几岁的张建华,则从生死之中,体会更多的东西。
当年和女孩子约会,两人正在杨浦公园里浪漫地泛舟湖上。突然主任打来电话:“杨浦区发生一起事故,快去现场!”赶到犹有余温的尸体边上,张建华才意识到身上穿的还是特意为约会准备的盛装。
生命的消逝和场景的转换,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一个人遭遇不幸意外身故的同时,可能一墙之隔外就是热热闹闹的人群,在约会、买菜、吃饭……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从这个角度来说,法医的工作并非讳莫如深。
尽管如此,当年相亲相了八次,每次姑娘听说他从事的工作都吓跑了,“摸死人的!”。没被吓跑的第八位姑娘成了张建华的太太,因为她的母亲就是一名医生,自小并不视解剖为异事。在婚前,准丈母娘问了他一次:“有没有可能换个岗位?”张建华摇头,心里嘀咕是不是又要吹了。但老太太很豁达:“不换就不换吧。死人并不可怕。不在于我们对尸体做了什么,在于活着的人如何对待生命。”
这句话张建华一直记得。
上海郊区的一件小诊所内。产妇一死两命。打开产妇的腹腔,刚刚升为人父的张建华也忍不住动容:由于无证行医者过量注射缩宫素,导致产妇子宫破裂,足月的婴儿被活生生挤到腹腔,裂出巴掌长的口子。
法医的职责应该是冷静地分析鉴定死因,但他那次愤怒了“我真是恨!恨这种黑诊所!恨这些无证行医者。”
一般尸检,在身体上划“一”字形切口打开,但是这一次,张建平为孕妇划了一个“Y”字形切口。这样缝合后,能保持尸体颈部以上的完整性,更为美观。并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但是他却默默地为年轻的逝者缝上最后一针。
走出实验室,张建华想家了。他想回家抱抱孩子。把脸贴在新生儿娇嫩的肌肤上。每当此时,这名法医总会觉得:“活着真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